科学与人文(学)是人类文明的演进中形成的两大文化成就和知识领域,由于各自在研究对象上的侧重不同,导致了人们在认识世界的方法、观念和精神上的分野,从而形成了观察世界的两只“眼睛”:“科学之眼”和“人文之眼”,作为其观察的结果便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视界:科学视野中的世界和人文视野中的世界。这两种视界在人类文明的演进中曾经长期处于分裂的状况,人类的科学之眼与人文之眼在视力搭配上的失衡,曾不断产生过不和谐的世界图景。
对两种视界的分野,帕斯卡尔曾归结为两种不同的精神:“几何学精神”与“敏感性精神”,C.P.斯诺更是将其加深为沟壑性的“两种文化”,罗蒂则从反对科学与人文之间二元对立的立场上在《哲学与自然之镜》中对二者的不同进行了概述,指出人们习惯于将自然科学(如物理学)看作是“客观”的,而将其他的学科(如政治学、诗歌等)看作是非客观的,并将后者统称为“精神科学”或“软性”学科,且认为有一套只适合后者的特殊方法;这种观点还认为前者是一种“发现”的活动(即“发现自然已经创造了的东西”),而后者是另一种不同的“创造”活动(即创造自然还没有创造出来的东西);前者所需要的是“说明”(explanation),后者则以“理解”为前提(understanding);前者可以进行精确的预测(因为“作为自在存在的非人的存在物,并不从内部改变自己,而只是被人们用更好的词汇加以描述、预测和说明。”),后者则不能进行这样的预测;前者中可找到可以公度的概念之网,因而可以找到统一的语言,后者则产生不了可公度的概念之网,语词不能相对于一个共同的表达层次来规定(因为作为“人文”对象的“人是自我规定的动物。他的自我规定改变了,人是什么也随之变了,于是对其理解所根据的语词也必定不同了”);并且还认为认识论适合于前者,而解释学适合于后者。
应该说,科学视界与人文视界是存在着差别的。从总体上说,科学视野中的世界,是“设想”没有观察者主体性作用的客观世界的原状、原貌、本来面目,这样的世界无疑是存在的,仅从没有任何生命之物在地球上出现之前,宇宙就早已存在这一事实便能证明。至于这样的本来面目是否可以为某一种观察者不差分毫地把握,那又是另一回事。
而人文视野中的世界,是人所观察到的不排除主体性作用的世界,是充满了人的感情色彩、审美情趣、心理特征的世界,是施加了人的种种影响的世界,以至于它就存在于人的活动之中。这样的世界,显然是与人相通的,也只有针对人才有意义。
因此,两种视界,从而两个世界是用不同的眼睛观察世界的结果,或者说是两种观察原则和方法的产物,是客体世界与人相联系的两种状态:一种是自觉地排除主体性影响的世界,一种是自发地加入主体性影响的世界。
当然,自觉地排除主体性影响的世界,并不意味着就是毫无主体性影响的世界。任何对世界的科学方式的把握,都仍旧以某种方式的主体性影响着世界,否则,认识将无法进行。
由此看来,两个世界从某种程度说,都只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世界,都是“为我之物”的两种存在方式,而不是“自在之物”的唯一存在方式。借丹皮尔评述康德的话来说,即使是科学视野中的世界,也不过“是感官揭示出来的世界,是现象的世界、外观的世界;不一定是终极实在的世界。”但科学的世界和人文的世界在本质上又是统一的,那就是人和世界、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。
世界是统一的,但认识世界的角度却可以是多样的,这就使得认识者与世界发生着多重的关系,由此决定了世界在认识者面前有着多维的表现。汤因比也表达过这样的思想:“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宇宙,宇宙通过每个角度显示的都是不同侧面。从一个角度我们把它看作精神世界;从另一个角度则把它看作物理世界。”尽管认识的每一个维度互有差异,但都基于统一的世界,于是可以根据其中的物性、心性机理加以变换与互通,从而把握其内在的联系与转化。
有鉴于此,那种走极端的态度应该摈弃。在两个世界之间固守一极而反对另一极,唯一种视野是尊而贬低另一种视野,用一个世界取消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权,在人类漫长的认识世界的历程中,确有发生,并屡屡重犯。其实,两个世界的分别探究都极富价值,但又都有局限,因毕竟每一种探究终归只是人与世界联系的单个维度,未曾达到对这种关系的整体性把握,也就失去了人对世界观察的全方位与立体感,因此时时需要从对方汲取养料,以补充自己的不足。
今天,科学与人文出现了相互渗透与融合之势,一方面,我们看到了科学向人文的渗透,比如科学的方法被应用于研究人文现象,在人文探求的领域中,也开始注重以实证判据为手段来为人文精神的合理性提供证明,抑或用科学理性对人文现象进行解释(包括微观结构解释、历史起源解释、因果规律解释、功能作用解释等等),从而探究其发生演变的机制,确实使我们对这一对象得到了比以前更清楚明白的了解,并增加了人文认识的确实性和实在感,并在人类生活中发挥着更大的功效。总之,科学的发展和其扩张力的增强,使其以种种方式向人文认识的领域渗透,人文领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与科学完全绝缘的独立王国,在科学的催化下,它也扩大了自己的包容量,不断吸取着人类理性成就的养分,使传统的人文精神可以寻到新的生长点,可以部分地借助于科学的力量而获得更加旺盛的生命力。
另一方面,人文也在向科学渗透,科学家们在当今也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“纯自然现象”并不能用“纯科学方法”研究透彻,在对自然的研究中,总会牵址到人,涉及到与观察物体的相互作用,传统科学中被绝对化了的那种确实性、精密性、必然性,受到了人文精神的不确定性、模糊性等等的“中和”,科学视野中的世界也浮现了人的影子,并从科学意识上看到了人文精神的重要性。于是我们发现,在科学认识活动中,尤其是那些现代前沿学科中,出现了人化的趋势,只有和人的状况联系起来的科学解释,才是更有说服力的解释。人文精神向科学的融入,更大量地表现在科学日益唤醒其内在的人性觉悟,在现代科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,科学社会学的创始人萨顿早在30年代便提出过将科学人性化的思路,他认为要改变人类理性的分裂状态,提倡创造一种新的文化,即一种审慎地建立在科学———人性化的科学———之上的文化,它将赞美科学所包含有的人性意义,并使它重新和人性联系在一起。另一位学者波拉尼也认为,那种标榜自己为“精确科学”的科学观已成为今天种种危险谬误的最大源头,他主张建立一种充满人性味的科学观,把人性溶进科学研究和科学认识,这就是人性化的科学。倡导人本主义心理学的马斯洛则指出,科学是人类的创造,而不是自主的、非人类的东西;科学产生于人类的动机,它的目标也就是人类的目标,它的规律、结构以及表达,不仅取决于所发现的现实的性质,而且取决于完成这些发现的人类的性质。因此,科学就是人学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科学的深化便包含着人化,客观性的全面化便会结合主体性,纯科学的终极必然与人相通,与人学汇流。
总之,科学视界和人文视界,犹如球体上的不同经线,在一些地方相距甚远,但在极点处又彼此汇合。在同一宇宙时刻中,它们相互感应地伸展自己的“作用场”,统摄着双向流动的信息,构成了我们眼中包蕴着无穷内涵的世界图景。它们是世界的存在、人的创造力、主客体生生不息的相互作用的共同结晶。